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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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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用餐完畢,於曉樂手腳利落地收拾幹凈餐桌,在同一張桌子上摞上了那疊卷宗,將整個空間留給鄭枚,自己去走廊盡頭的屍體解剖室繼續工作。

鄭枚叫住他:「澧水街的屍檢報告什麽時候能出來?」

「早呢,剛開了個頭。」於曉樂推推黑框眼鏡回答,「鄭隊長,我手頭還有其他五宗案子,兩宗毒品檢驗,一宗交通肇事,一宗械鬥致死,還有一宗老崔的案子,沒那麽容易。」

「老崔?」鄭枚搔搔腦袋,腦海裏浮現老崔那張總是正兒八經,因為常年風吹日曬而變得黝黑發亮的臉孔,「老崔怎麽了?」

「兩天前,也就是上周五晚抓『三四幫』那群人時,他擊斃了一名逃犯。」

「哦。」鄭枚了然地應了一聲。擊斃逃犯向來是十分敏感的法律事件,極易於事後產生糾紛。在這種時候,法醫就必須出面對屍體進行檢驗以對辦案部門擊斃逃犯的正當性、合理性、合法性進行論證。

「情況怎樣?老崔?」

「暫時停職接受調查中,應該沒什麽問題,只是……」於曉樂皺一皺眉,改換話題轉而問鄭枚,「你怎麽想到查『2.20』這起案,因為受害者的死狀與『2.20』案的類似?」

「不止。」鄭枚道,「你知道澧水街開酒吧的老板當中有誰嗎?」

「誰?」

「唐青。」

於曉樂楞了楞,唇角掛上一個淺淡的笑:「你還是認為當年那起案是他做的。」

「那當然。」鄭枚想到自己頭一次在警校檔案館看到「2.20」案件資料殘卷的時候所產生的推想,那幾乎是一種直覺的認定,他認定最後被無罪開釋的唐青是真正的兇手,雖然唐青當時僅是一名十二歲的少年。

犯罪與年齡無關,追捕權則不然!鄭枚想,只可惜自己晚出生了二十年,否則當時一定能將兇手繩之以法。

「先入為主是大忌。」於曉樂說,「何況澧水街案子的性質並不一定與『2.20』相同,至少受害人已成年,並且暫時沒有發現其他類似受害人。」

鄭枚看了於曉樂一眼,沒有答話。也許是辦案久了的緣故,刑警們總有一種以科學無法解釋的直感,例如在一堆人群中迅速鎖定一個可能被兇手選中的被害人,或是對於案情的進展存在一定的直覺推想,關於這起案子,鄭枚的第一感覺是澧水街受害者不是第一名受害人,也將不是最後一名!

於曉樂看鄭枚陷入沈思,轉身將壁燈關了只留桌上方一盞吊燈,隨後闔上門離去。空曠的走廊上傳來他的牛筋軟底鞋叩擊地面所發出的輕微聲響,很快再沒有了聲音。

鄭枚起身倒了一杯濃茶,隨後攤開了難得的法醫記錄。說是記錄,不如說是個人的感想甚至是回憶錄更為恰當。

「2.20連環奸殺案」發生在二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九年。這起案件因其情節之嚴重,作案手法之殘忍曾在當時社會上引致一片嘩然,幾乎人人談「2.20」而色變。時任S市警察局局長的袁國華因這起案子最後被降職調任A市,直至退休也沒能再官覆原職,而在當時負責給這起案子的受害者做司法檢驗的便是於曉樂的恩師霍勘正法醫。

簡單來講,這是一起連環殺人分屍案件。在不到六個月的時間裏,從S市的大街小巷,各種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或是熟悉的地方統共發現了超過七個受害人——說超過七個受害人而不是八個受害人或其他數字是因為最後一個受害人只被發現掉落在案發現場,沾染了大量血跡的血衣,而屍體本身則一直沒有被找到。而當時就有人主張第八個受害人可能與該案無關,乃死於其他兇手,另外也有人主張沒有被發現的受害人可能更多。

總之,所有被發現的七具屍體都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並在屍身上留下了類似野獸撕咬的痕跡。受害人有男有女,但無一例外均為十至十八歲的少男少女,他們來自不同區、不同學校、不同的家庭背景,唯一的共通點是每一個都擁有比同齡人出色的容貌,這使得辦案刑警在一開始就將這起案件定性為猥褻末成年人並將之殺害的連環奸殺案。

根據這一判斷,當時「2.20連環奸殺案」(第一具屍體被發現於二月二十日)的帶頭人,市局刑偵大隊大隊長周禮昌制定了一系列的針對性應對辦法。包括對全市所有國高中、小學加大治安防範力度,專門抽調人力集中對學校進行保護,並請教育局幫助,要求所有學校對學生進行有傾向性的安全防範教育,規定教職員工不可拖延放學時間,所有學生必須按照遠近結伴回家,對長相出眾的學生更要求至少一名教職員工陪同上下學——這一行為在事後曾飽受爭議,教育學家批評這一行為「無疑使得未成年人對於自己外貌過早認知,並因與犯罪掛上了隱性關系而導致心理陰影」。

同期,針對所有被害人的人際關系也進行了仔細而徹底的地毯式搜查,其重點集中在鄰居、老師、父母工作單位同事等被害人可能交際的成人社交圈上——由於案件的奸殺性質及手段的殘忍性,從一開始辦案部門所鎖定的調查目標便集中在成年人身上,而沒有任何一個人考慮過未成年人犯案的可能性,警方期望在所有被害人的交際網中尋找到一個共通交結點,一個關鍵人物。然而,在超過一個月的搜查過程中,刑警們卻始終未能發現一名嫌疑人在任何兩名被害人的交際圈子中同時出現,這便提出了一種新的可能,即兇手並非是被害人的交際圈子中早已存在的人物,而可能擁有一份能夠在某個時候與被害人產生交集的工作,比如一名公車司機,一名小吃店的店員或是其他相關服務性職業。於是,新一輪的搜查工作又如火如荼地展開,而與此同時,案件還在一起接一起的發生,社會上的恐慌情緒已經達到了空前高漲的地步。

唐青是在發現第四名受害人的時候進入調查組視野的。這名當時年僅十二歲的少年在S市富林國中附屬小學六年三班念書,與第四受害人於錚是校友並且是同一個讀書興趣小組的同學。其母親在本市開一間小小的日用品零售商店,賣些球鞋、衣架、蚊香之類的東西,父親則是郵局的臨時工,負責遞送信件報紙。先是在調查第四受害人人際交往圈的時候,一名王姓刑警在唐青家中發現了厚厚的關於「2.20連環奸殺案」的報導剪貼本,顯示出了他對於該起案件不同尋常的關心,其後第三受害人家屬認出唐青曾經替其父送過掛號信至家中,而第二受害人與第一受害人家屬對唐青卻並不存在明確記憶,只模糊表示似乎有些眼熟。

霍勘正法醫在他的記錄裏這麽寫:「我因私人興趣,曾三度與之會面。這名少年蒼白、瘦弱,在言談中顯著表現出對『2.20事件』的興趣而沒有絲毫遮掩,他屢次表示自己是一名偵探小說迷,並且希望可以破獲一起類似『2.20』的大案。但與之孩子氣的言語表現不同,他的神態卻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超乎年紀的老成與穩重,他的眼神時常讓我以為自己是在與一名年歲遠較我年長的智者對話,而非一名年僅十二歲的國小六年級學生。然而,他會否是兇手呢?」

看到這裏,鄭枚試圖將自己傍晚時分接觸過的唐青與霍勘正法醫記錄中所描述的那名少年聯系起來。蒼白瘦弱的少年骨胳顯然已經不存在了,鄭枚所見到的唐青擁有一般成年男子的體格形態,身高大約在一七八左右,算是中等偏高身材,身板的確是有些偏瘦,但卻並不羸弱,短發,沒有酒吧老板慣有的花哨或另類,長著一張普普通通的臉,普通到所有五官都不具備讓人一眼記住的可能性,但是,如果並非錯覺,這顯然不包括自己見過的那對變作血紅色的眼睛。

鄭枚翻過一頁,在背後出人意料卻是霍勘正法醫手繪的一張肖像素描,從輪廓來看,這無疑正是唐青少年時期的模樣。正如霍勘正法醫的描述那樣,少年時期的唐青擁有一張蒼白、削瘦的面孔,這從兩頰突出的顴骨和尖尖的下巴可以看出,比起現在的長臉,當時的幾乎可以算是一張倒三角臉,五官拆開來看依舊是普普通通的樣子,但不知為什麽,當所有的部分組合到一起,卻莫名透露出一股別樣的氛圍,就像有一股稀薄卻顯著的氤氳之氣正透過薄薄的紙張慢慢浸染過來,絲絲縷縷地滲入到空氣中,將鄭枚柔和卻不容拒絕地悄悄包圍一樣。

鄭枚不自覺地搜腸刮肚來尋找可以描述這種氛圍的形容詞,想了很久,想出來一個字——「妖」。



這名少年長著一張「妖」的臉!

鄭枚在意識到這個字的第一時間也不由得吃了一驚。這種類似《聊齋》的聯想對於以尋找事件真相為業的刑警而言無疑是個笑話,所以,鄭枚笑了起來,但隨即卻又馬上自己止住了笑,他想到了唐青在下午跟他開過的那個玩笑:『你信不信,其實我是個妖?』

的確,如果所有事情從「妖」的世界、「妖」的角度來出發便能輕松解決。因為是「妖」,所以能夠犯下如此殘忍的罪行,在僅僅只有十二歲的年紀;也正因為是「妖」,所以能夠在事後將一切撇得幹幹凈凈,不讓警方抓到一點把柄;還是因為是「妖」,所以可以有一雙血紅色的眼睛,可以讓閱人無數的霍勘正法醫產生與自己對談的乃是一名老者的錯覺。但是,唐青既有父親也有母親,唐秉正夫妻的存在是一個不容推翻的事實,唐家的家族史往上可以追溯至清末民初,其中並無一例特殊。沒有任何事實證據可以證明唐青是個妖,他出生的時候並沒有天降祥瑞或是山崩地裂,他也沒有在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表現出過任何一丁點不同於常人的特點,他智商普通,成績平平,像一般男孩子一樣過日子,迷戀看動畫片、打彈珠、欺負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唯一的特點就是飯量小點,以致於曾經因營養不良而貧血,這也是霍勘正見到他的時候,他是那麽一個蒼白、瘦弱少年的原因。

在「2.20案」發生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人意識到唐青的與眾不同,直到那本厚厚的剪貼本出現在王警官的視線中,他也只是在辦案刑警眼裏樹立起了一個「將來立志做一名專抓壞人的偉大偵探」的天真少年形象。唯一只有霍勘正法醫察覺到了他的與眾不同。從那些被記錄下來的對話與批註中,鄭枚同樣驚奇地發現當年唐青對霍勘正法醫所表現出的顯著不同。

「於錚是你的同學,他被害了你知道嗎?」——這是霍勘正法醫與唐青的初次對談記錄,當時霍法醫因為知悉了唐青的情況而對他產生了一點小小的私人興趣。

「知道,以前來的王警官說過,我也從報紙上看到了,報上說他是第四個受害者。」

「你喜歡看報紙?」

「算不上喜歡,但那可以幫助我了解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些什麽。」

「你最後一次見到於錚是什麽時候?」

「他被害前一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三日下午,我們在球場踢球,他說晚上想溜出去玩玩,最近老被關著太悶了。」

「他有沒有跟你說他想去哪裏玩,跟什麽人玩。」

「沒有,確切地說,我們只是校友,其實並不熟。」

霍勘正法醫在此處批註,唐青神情平靜,對答如流,態度誠懇,但用詞遣句,過於老道和精準,顯然與年齡不符。

「聽說你在關註『2.20案』,還做了一本報導剪貼本?」

唐青很順從地將自己做的剪貼本交給了霍勘正法醫查看。令人驚奇的是,整本簿子中的報導被剪貼、整理得井井有條,依照時間順序,對每一個被害人的相關報導都進行了縱向時間軸的排布,並用紅筆圈出了一些關鍵詞匯,包括發現地點、陳屍狀況、披露的法醫觀點、警方觀點等,在最後的部分,則對所有受害人進行了橫向的比較,這其中甚至包括了一些警方未曾考慮到的層面。比如,在警方專案組的黑板上也有一張S市地圖標示了所有屍體的發現地點,而唐青在以上之外還標註了所有被害人的家庭住址所在點、學校所在、經常活動的範圍,並各自用不同的顏色來進行了區分,似乎在試圖研究犯罪者選擇被害人的地域因素,此外,他對所有被害人的年紀、身高、出生年月、性格,乃至喜好都進行了私下的搜集和整理,也不知道他都是從哪裏獲得這些訊息。

「霍法醫,你能否告訴我關於屍體檢驗的最後結論是什麽?」

「這……」

霍勘正法醫在此批註:我在此時猶豫了,關於屍檢的最終結果不被允許披露於任何公開場合,甚至不允許對專案組以外的其他刑警透露,因為其不合常理的存在,恐怕引發社會上的恐慌,使事態進一步惡化,而我更沒料想到一名十二歲的少年能夠敏銳察覺到我們在媒體上玩弄的語焉不詳。

鄭枚看到這裏喝了第一口茶,苦澀的滋味在舌尖打了一轉,被吞了下去,他忍不住咂了咂嘴,發出一聲「絲」的聲響。

念警校的時候便聽說「2.20案」的最終屍檢報告因過分血腥而被封存,所以至今在檔案館存放的只是殘卷而已,其中法醫相驗報告內只有短短一行「為猛獸咬死後遭肢解、棄屍」。如果不是霍勘正法醫的這份個人記錄,要想一睹當年案件的真相絕無可能。鄭枚想到這裏,才終於認可自己兩千元的牛排買得值。

那麽,霍勘正法醫對唐青,當年那名十二歲的少年說了實話嗎?

鄭枚往下看下去,卻見霍勘正寫道:

我忽而有了大膽的想法,我要測試一下面前的這名少年,看他是一名僅靠運氣蒙題的投機取巧者,一名超前的高智商天才偵探,還是一名隱藏涉案者,這能說明他對這起案件表示出的不同尋常、不合年紀關心的真正原因!

誠如諸多犯罪心理學著作中所言,作案兇手往往比普通民眾表現出更多對於案件本身的關註熱情,這一點在FBI行為調查科道格拉斯博士的破案生涯中被屢次利用而對犯罪者進行前攝(註1)措施以幫助破案,並取得了實質性的收效。」

打定主意後,我撒了一個小小的謊,我說:「被害人都是被大型的猛犬咬死後,再遭利刃肢解分屍,推測是長度在三十公分以上的西瓜刀。」這與我在報上所披露的「為猛獸撕咬致死後遭肢解」基本一致,我只是在此處將猛獸換成了猛犬,並補充了肢解的工具以測試他對此的反應。因為真實的直接致死原因並非犬科動物,而兇手顯然是知道這一點的,那麽,如果唐青是幕後黑手(雖然這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他將對我的回答表現出默認的態度,以將錯就錯。但是,他顯然出乎我的意料。

「霍法醫,你在騙我。」他笑道,「犬類的齒痕應該是U字形,但根據報紙披露照片來看,被害人局部屍塊上的齒痕存在四對對稱性牙痕,傷口流膿、腐爛,這更類似於毒蛇的齒印。」

他完全說出了我的屍檢結果,被毒蛇咬死,但更令人害怕的是後半部分,我在心裏想,那些屍體並不僅僅是被毒蛇撕咬過而已,還被類似於消化液的腐蝕性液體腐蝕至只剩下零星的部分,換言之,雖然難以說出口,我得出的真正結論是,被害人屍體的其他部分已經被消化在了某種「怪物」的胃裏。

鄭枚看到這裏不由得一驚,這正與今日下午他套問唐青話時所提出的假設相同。事實上,下午的假設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帶有威脅性質的圈套,在結合了對二十年前案子的粗略了解和今日陳屍現場的情況後,他提出了這麽一個聳人聽聞、近乎荒誕的見解以測試他關註的嫌疑人唐青對此的反應。如果是他作的案,他應該對這樣明顯的錯誤表現出常人所不具備的反應,比如疑惑、質疑而非驚訝,更進一步,或許能就此洩露一些本來只有兇手所了解的細節線索。但是唐青的回答和態度,雖然不如二十年前的鋒芒畢露,卻也依然無懈可擊。

鄭枚繼續看下去。

「霍法醫,你覺得這世界上有怪物嗎?」他忽然問我,這使我大吃一驚,仿佛我面對的不是一名十二歲的少年而是一名先知者,他能輕易看穿我在想些什麽。

「什麽怪物?神話傳說還是科學實驗品?」

「兩種都行。」蒼白卻機敏的少年狡黠地笑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次的案件是一個怪物幹的,畢竟要找到一條可以連續襲擊四個受害人而不為人發現的毒蛇很難,而且它還要對被害人進行挑選。」

「也許是真正的兇手豢養了這條毒蛇,並選擇目標,通過一定的方式讓它只對目標攻擊。」

「S市內禁養危險性寵物,毒蛇顯然在此列,更何況用什麽辦法去隱藏這樣一條大到可以吞吃十歲以上人類的毒蛇?」

我的心臟在剎那幾乎停了,我想我當時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霍法醫,我沒有那個條件養這樣一頭巨大的怪物。」他坐在疊起的樟木衣箱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在那一刻,我忽然發現他的眼睛居然是血紅色的。

「怦通——」鄭枚仿佛聽到了自己心跳停擺的聲音,伴隨二十年前的霍勘正法醫一起,他的手指仿佛沒有捏著薄薄的紙張,坐在於曉樂的休息室中,而是穿越時空坐到了那名十二歲少年的對面,坐在下方,汗濕的雙手局促地擺在膝上,接受他由上向下的俯視。

「這起案子以警方的能力恐怕無法解決,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會出面。」他說著,似乎快速苦笑了一下,「我希望警方能夠註意這兩個人,他們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他說著,遞給我兩張相片,那是兩名相貌漂亮的學生,一男一女,在相片背面寫著他們的名字、學校以及家庭住址。

「不要問我從哪裏得來的訊息,我相信你,也希望你相信我。」他說,仿佛一名智者,「我們平等交換訊息,目標一致,只是你們在幕前,請允許我在幕後。」

這是我與唐青的第一次會面。因為我的半信半疑,十天後,其中的一名女學生變成了死屍。消息傳來的當天,我決定與唐青做第二次會面。



霍勘正法醫寫:

我於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二日下午四時三十七分造訪富林國中。可巧那一年五月十三日是周六,與傳說中的黑色星期五只差一天,迷信點說,這就好像黑暗中的一絲微光,讓人錯覺事態尚未惡化到最嚴重地步,一切或者還可挽回。

我到達的時候,學校裏的學生大部分已被趕回家去,富林國中在我眼中看來跟一片荒漠無異。天氣預報報了暴雨,難得的準,天上烏雲濃且重,風也極大,刮得人臉生疼,我在校園裏轉了一大圈,終於在操場上找到唐青。

他還是那副蒼白削瘦的樣子,下巴尖尖,眼睛很大,看起來有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機敏。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一個人在空曠的操場上運動。奔跑、過人、急停、抽射,仿佛在與一整組看不見的對手比賽。

在連著打出三枚不同角度卻同樣弧線漂亮的進球之後,他忽而調整了角度,下一瞬間,球便調轉方向,沖我飛了過來,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腳邊。

「餵,」他沖著我喊,「幫我撿一下球。」

我看著那只在我腳邊無畏彈跳的黑白格圓球,忽而心中騰起一片惱怒。

「章惠死了。」我說。

「誰?」

「章惠。」

「哦。」他快步走過來,到了我跟前,從下面仰頭看著觀眾席上的我,「你現在相信我了?」

「不相信!」我近乎惱羞成怒。

「那你來找我做什麽?」他問,「把球扔給我,我要回家了,今天輪到我做飯。」

「你怎麽知道章惠會死?」

「我不知道。」他說,「我給了你兩個人選,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個會死在前面,又或者,兩個人可能一起死。」

「你怎麽會不知道!?」我喝道,天邊遠遠傳來悶雷滾動聲響,正與我的心境相容相合,「你不可能不知道,因為你就是兇手!」

「我?」唐青諷刺地勾起一邊唇角,「為什麽?什麽動機?什麽手法?怎麽做到?」

「我不知道!」我近乎耍賴般回答,在一名年僅十二歲的少年面前,一個中年男子在毫無花哨地耍賴,並且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多麽失態,「如果你不是兇手,你怎麽知道下一個受害者是誰!」

唐青笑起來:「我只是推測。霍法醫,我說過我想當一名偵探。」

「別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他沖我伸出手,「把球給我,要下大雨了。」仿佛回應他一般,天空中一道閃電劈過,跟著是天崩地裂一樣的炸雷。電光石火間,我看到他的雙瞳,似紅似黑。

『他難道不是一個妖怪嗎?』我控制不住胡思亂想,扯住我魂魄一線生機是「嗶嗶」的call機聲響。我手忙腳亂地去摸口袋裏的機器,慌裏慌張把機器掉在地上,跟著蹲下去撿拾又在欄桿上磕了腦袋,痛得齜牙咧嘴,但一切都不及我看到小螢幕上那排字時的震撼。

『高曉東搶救中,速至市三人民醫院。』

「高曉東活下來了?」

我擡起頭,驚訝地發現唐青雙手抓著欄桿,輕松地橫過半個身體,探頭看我的call機螢幕。二公尺高的圍欄,他是怎麽跳上來的?

「你是怎麽……」

「市三距離這裏二公裏,附近沒車直達,我們用跑的過去。」他說完,雙手一松,身手敏捷地跳下圍欄,跟著拉開場邊的鐵絲門,往外跑。

「還楞著幹什麽!這邊!」他沖我喊。我後知後覺,終於反應過來,翻過欄桿狼狽地跳下,跟著他往外跑。

墻上的時鐘提示晚間十點,鄭枚端起一旁的瓷杯,抿了一口茶,茶水已經涼了,他看得太投入,以致於忘了自己身處何時何地。眼睛一閉仿佛就能看到那一天的霍勘正與唐青,就連現在,這兩人的影子也仿佛就在身邊圍繞。霍勘正五年前以五十歲的年紀提前退休,原因是小中風。多年的高強度工作弄壞了他的身體,醫院檢查後認定他的身體已不允許再從事劇烈的體力及腦力勞動,所以他出院後便從法醫小組組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一手提拔了自己的得意門生於曉樂。這也是為什麽於曉樂年紀輕輕卻能夠坐在兩位前輩之上的原因,當然,他的實力也絕對讓人無話可說。只是在機關這種地方,如果沒有人脈,想要往上爬通常難如登天。

霍勘正法醫的記錄中跟著描述了這之後發生的事情。高曉東便是唐青當日提供的下一個受害者之一,也是出人意料第一個沒有在被人發現時已經是堆屍塊的受害者,雖然他在送醫不久後終因搶救無效而死亡,但他卻留下了寶貴的遺言。雖然寶貴,但卻奇怪!

「老師……哪咤……」

就是四個字,老師、哪咤。不管怎麽看,四個字只能組成這樣兩個通俗易懂的詞,不僅通俗易懂,而且三歲以上的華人,人盡皆知。

老師和哪咤有什麽關連?老師為什麽又會跟哪咤搭配在一起,而這兩個詞與這起連環奸殺案件的直接關系是什麽?

這讓迄今為止始終如墜五裏霧中的調查第一次出現了希望,但又同時揚起了另一片深深的迷塵。然而,不管實際意義如何,至少這兩個詞中的一個是具有明確指向的,老師。於是,這之後對高曉東所在的綠揚高中教職員工進行了徹底的調查,大批的警力入駐校內,展開了緊迫盯人的戰術。而與此同時,接受調查的還有兩個人,高曉東的父母。

這是專案組中的另一派所提出的推測,在中國神話故事中,哪咤割肉還父,割骨還母,這正與之前受害者被分屍的慘狀有所吻合,但這亦無法解釋,為什麽高曉東的雙親會對其他孩子下手,也無法說明高曉東為什麽在臨死前不直接指出兇手,更無法說明與遺言的另一半「老師」這個詞之間的關系。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怎麽分析?」鄭枚捏著紙張陷入沈思。

老師,最顯然是指教師這一職業,但如果兇手是高曉東學校的老師,他為什麽不直接說出是哪位老師?這或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高曉東在學校裏見過兇手,知道兇手是教師,但卻不認識兇手,所以自然叫不出對方的姓氏,還有一種可能則是對方的裝扮從某種程度上提示了高曉東兇手從事教師職業,又或者兇手曾經表明自己是教師,在這種情況下,高曉東其實並不認識對方,對其是老師的指向也可能是錯誤的。那麽,哪咤呢?哪咤又是什麽?動畫片《哪咤鬧海》?教美術的老師?

鄭枚壓下紛亂的思緒,翻過一頁看下去。

對這兩方嫌疑人的調查進行了整整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中毫無所獲,所幸的是,也沒有再出現受害者。從「2.20案」發生開始,到五月十二日高曉東被害為止,短短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裏連續出現了五名受害人,平均一個月就要死一個,但是跟著的一個月卻沒有任何受害者出現,這或許正證明我們已經找對了方向。但是,黎明依然未曾來到……

唐青從醫院回來後與我再沒有聯系。我曾去他家與學校找過他多次,他卻始終避而不見,偶爾逮著他一、兩次,他的神情總是很肅穆,神態也總是很疲憊,似乎在處理什麽極為棘手的事情。難道他真的在獨自調查「2.20連環奸殺案」?我問他,你在忙什麽呢,小偵探?他卻對我搖搖頭,不能說,霍勘正,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但是,事情很快就會了結了。這是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我,口氣好像一位長輩。我不自在地笑笑,沒大沒小的。他看我一眼,回答說,是沒大沒小。

時間進入到暑假,由於學生都被放回家,局勢變得格外難控制起來,而因為已經連續一個多月未曾發生兇案,雖然報章雜志上總是連篇累牘地對警察的辦案能力發出聲討與質疑,大眾的心弦卻慢慢地松了。每每在傍晚的街道上看到嬉鬧玩耍的孩子們,我總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那個隱藏起來的兇手並沒有放下屠刀的打算,而是在暗中窺伺,等待著下一次的出擊,而這些毫無防備的孩子們,誰又能預料到下一刻自己可能遭遇到末日的侵襲?

七月十八日,唐青忽然到訪。我以為他想知道『2.20』的進展情況,卻沒料到他竟是來管我要資料,他說他要這半年來S市所有的失蹤人口名單與全市十三所小學、十所國中、十所高中的教職員工名單及個人資料。

「你要那個做什麽?」

「我自有用處。」

「如果你不說,我可不幫你這個忙。」

他看看我,狡黠地笑:「霍勘正,你現在學狡猾了。」

從那天以後,他一直叫我霍勘正,不可思議的是,我居然也習慣了。一名十二歲的少年連名帶姓地叫我,我卻絲毫不感到違和。

「不是我狡猾,是你自己說的,我們對等交換訊息,你從我這裏拿必須的資源,自然也要回報我對等的東西,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他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很端正的坐姿,看起來受過極好的家教,我覺得唐秉正夫妻的教育做得真是出色。

「霍勘正,我當初會選擇與你交換訊息是因為你這個人很老實,老實並且固執,甚至偏執,這能保證你不會對我耍弄花招,並且會對這起案子以負責的態度跟蹤到底,並且,我需要你的法醫學知識,可是現在,你變狡猾了。」

「所以?」我有些緊張地問。

「沒有所以,我們還是繼續合作。」他微笑著說,「幸好,你後三個特質依然保持。」

唐青告訴我他需要那些資料是為了調查在本市這半年有沒有新錄用的教職員工,以及最近有沒有突然失蹤的老師。他認為兇手確實在教職員工之中,並且由於第一起兇案是在今年二月二十日才發生,所以兇手必定是才來到S市沒多久,同樣的,他也認為近期的偃旗息鼓是因為兇手嗅到了空氣中的危險氣息,所以隱匿起來了。

「兇手或者已經離開了S市,或者躲到了暗處,所以我需要查一下。」

「你想的這些其實我們警方也都想過,」我說,「本市今年一共招收了三百二十名新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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